不要指望我第三次说出爱你 | 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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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位于闹市区的寓所在一栋老民居的一楼,旁边有家小吃店,中午客人多的时候,他们会在店铺外面加几张桌子一直加到我窗户下面。吃饭的大都是些会在夏天赤裸上身的男人,往往喝多了酒,拉拉杂杂说个不停,难免有聊得激动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蹦出来,穿过两层玻璃传进我耳朵里。我时常都有被激怒的感觉,想立即冲出去制止他们,只是我从来没有真的行动过。
我搬到这里后,陈安来过一次,那之前他都在南方工作。记得他是三年前的八月六号中午来的,我们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陈安客气地询问一个杂货铺老板的生意怎么样,语气有点像我们第一次认识那天在学校的足球场上,他以教练的身份对我说话的口吻,“你个子这么高,一定会是一个好守门员。”
他很笃定,态度亲切,再配上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他小小的眼睛看上去特别明亮。但我哪里是踢足球的料,况且我还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可我开始喜欢参加每周的训练,想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两个月后,我们在校际比赛里输得很惨,确实是种深刻的印象吧。慢慢知道他就是隔壁班的,早些年他脸上长着闹人的青春痘,说不清楚究竟是他身上的什么特质吸引到我,仿佛有一道爱情之光为他加冕了,从此他处处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就连他微黑的脸上那些细小的痘印,都反倒为他增加了一点成熟的味道。
他来的那天中午我发挥得还不错,三菜一汤,饭后还有新鲜的烤苹果派。看他认真地吃完盘底的小菜沫,我想起大一时的腊八节,我在宿舍里顶着被宿管阿姨抓到的危险,用电磁炉煲了一锅粥,结果却熬糊了,锅铲一扔,我去校门外的粥铺买了一份八宝粥,盛在保温桶里提着去见他,还骗他说是自己做的,结果见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倒是他的舍友们发出一阵尖叫。可陈安在给我还保温桶的时候只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但其实我不喜欢喝粥。”
等吃完饭,已经快到下午三点钟。我们在客厅里看书聊天。我说我喜欢耶茨《十一种孤独》中的《一点也不痛》。陈安说,“是痛,tong,四声。”他纠正我的发音,我才意识到我说的是“疼”,并且我把原本是二声的字说成了四声。我觉得好笑,怎么他会这么细心辨识我说话的口音!他说那是因为他很久没怎么和人说话了。他的美国老板几周都不来中国一次,近来公司业务冷清,只有他独自在处理日常的琐碎工作。在那个住和办公合一的公寓,除他之外,有一个暂时借住的老外。那个叫马修的中年白人是他老板的朋友,暂时没有固定的工作,正处在一个落寞的阶段,据说是刚离了婚,整天有一肚子的苦水要拉住陈安倾诉,每次倾诉时还会哭。
“是真正的失声痛哭”,陈安说,“他那种诚实的悲痛让你觉得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让你无法拒绝地一直听他说下去。”
面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外国男人大半个月之后,陈安友好地将办公桌从公用客厅搬进了自己的卧室,不听音乐时也戴着耳机,以此获得了宝贵的安宁。好在不久之后,马修交到了一些中国女朋友,偶尔他会带她们中的某一个回来过夜。更多时候,马修变得踪迹不定,即使碰到,他们也只是互相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陈安讲得很投入,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过。我总是乐于倾听,并且我知道,只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抓住他的孤独,以及探究到他孤独之心背后的渴望。
来北京之后,陈安最常规的社交活动,是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体育馆踢一次球,每次大概两小时,结束之后大家会去一家固定的餐馆吃顿饭。“每次都会喝冰镇啤酒”,陈安说,“知道运动后喝冷饮对身体不好,可冰凉的液体滑进喉咙再滑进沸腾的胃里的感觉实在太刺激了。”
陈安酒量很差,两瓶啤酒就能倒地,醉后他话也不多,喜欢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体会头部和身体朝不同方向旋转的状态。“就好比你自己变成了一个麻花,一直不断地扭啊,扭啊,扭着扭着你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分成了两个部分,有时一部分已经飞走很远,另一部分却还留在桌子上,于是只好默默地等待飞走的那一部分自己飞回来,等它飞回来,身体的两部分重新组合,人也就清醒了,就该和朋友们道别回家了。”
足球是为数不多让陈安坚持了很长时间的东西,带着一种深情和专业精神。他想了想说,“如果还要用时间去衡量什么东西,可以立马想到的就是我和你认识十二年了。”是的,十二年。他用数字去量化我们的关系,这让我有点感动,好像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件什么宝贝,只是这件宝贝经过长期的冲洗打磨,已经快看不见色泽了。十二年里我们有过两次礼节式的拥抱。
曾经有两年时间,我一直在校园的各个地方追逐着陈安的身影,那很像一个私人游戏,我会在日记本里记下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他今天的外套是卡其色的,中午一点他提着蓝色的水壶去了开水房,今天我们在103教室一起上大课时他迟到了,某天他牵着一个水蜜桃般的女孩,心碎心碎,再后来某天听闻他们好像分手了……
只是除了那次尴尬的腊八粥事件之外,我从来没有行动过,我沉浸在自己对他的想象和各种偶遇中,那是一种挺实在的“拥有”的感觉,他不会消失,学校不大不小,他过几天总会再在某个地方出现,且每一次对我来说都是惊喜。直到大学毕业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他是会消失的,我鼓足勇气约了他,当然结果是他礼貌而得体地拒绝了我的告白,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就在学校食堂,道别时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记不清是谁主动的,反正那个拥抱充满了豁达和对彼此的祝福,有种别后不念的爽朗。那是一个含混的告白,我激动而无畏,说出来就意味着我得到了一样,当时食堂里闹哄哄的,他咧着嘴巴对我笑,“保持你的纯真!”他说。当时是在晚上吗?后来很多次我回想起那个瞬间时,纯真总像一盏亮白的灯,照亮了整个空旷的食堂。
第二次是分别三年后,他出差来北京看我,我手忙脚乱梳洗打扮半天,临出门匆匆从桌子上抓起一只口红,边跑边涂到嘴唇上,觉得过于浓艳,又拿纸巾使劲揩拭。在图书馆前的广场边,陈安很自然地伸开了双臂,在空中顿了顿,停在那里。这个动作让他彻底变成了大人,而我还是原来那个小女孩,小到像一只猫,喵喵喵地摇着尾巴。他隔着二十几公分的距离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怎么还化了妆?”他打量着我问。我想一定是我弄得太夸张了,适得其反,便低着头看自己脚,那双醒目的银色高跟鞋也显得越来越可笑。
他走后我写信给他,大意是如果我愿意把爱再说一遍,他现在能接受我吗。陈安回复说,“如果一段爱对我来说不是‘非如此不可的’,我就不会接受,所以我要再一次让你失望了”。我自尊而沉默地删掉了他的邮件。我真的没有恼羞成怒吗?当然是有的!很快我就发作了。有天我和几个朋友喝得烂醉,拨通陈安的电话,现在我只记得应该有一句,“不要指望我第三次说出爱你。”第二天下午才清醒过来,模模糊糊想起前一晚的事情,心里涌出一种惆怅难忍的东西,可能是后悔,这一回终于彻底搞砸了。
客厅只有十平米左右,挂了一面白底印花的日式门帘,有一张三人沙发,临窗放了一张窄长的橡木书桌,旁边的画架上放着一幅画完成了但未干的瓶中花,我偏爱朦胧的不饱和的颜色,画面看上去就像蒙了一层雾。窗台上放了几盆绿色植物,长得还算繁茂,使这间小小的屋子保持了一种微量但持久的生机。房间的采光并不好,又在一楼,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开一盏台灯才能看书。室内的昏暗和窗外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身处谷底,整个人沉沉地往下陷。陈安想不通我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样一个房子里。
“难道你就不喜欢有大量的阳光照进来?你是鼹鼠吗?”
“这种氛围有助于冥想”,我随便说了一句。
“时间久了会不会觉得压抑?”
“很少会,可能是我觉得这种氛围更私密和自我,除了偶尔有些杂音之外,便几乎与外界脱离了关系。比如你站在十几楼往外看,一眼就能看到很多东西,但你所见的大多数事物都是被迫看到的,你并不需要它们。”我还是不太能轻松自如地和他聊天,就胡乱解释了一圈。
总体上那天他表现得很喜欢待在我这儿,对于几年前那最后一通酒后电话,我们都避开没有提起。有两本旧书的封面有点破损,我就找出胶条修补。我坐在地毯上修书,陈安在一旁的沙发里看书,这个场景对我们来说似乎显得过于亲近了。我想如果这时候他走过来拥抱我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我的身体就开始发热。我才意识到我们曾经是泛泛之交的同学、放置恋爱幻想的对象,是局促不安的小孩,而现在我们是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了。我应该主动吗?在其他几段恋爱关系里,我都是风雨雷电说来就来的,为什么面对陈安,我总是动不了呢?他安静而平和,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和终身承诺关联在一起一样。他始终只是坐着,甚至当我假装想睡一会,慵懒地躺在沙发的另一头时,他也只是贴心地帮我盖上了一块毯子,然后继续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画册。我感到心中那股热切的情绪正逆着时间流逝,就好比在梦中,你先遇到一场火灾,接着很快,你到了北极,于是你一身烟尘,扑倒在冰雪里。他在想什么呢?当我们不经意间同时抬起头恰好看见对方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抿嘴笑着。
六点左右我们出门去了附近的体育场。
陈安的球友给了他两张一个重要比赛开幕式的门票。上午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的时候,我没犹豫就同意了。我会愿意加入由众多孩子和中年妇人构成的观众团,除了因为这是陈安的邀请,大概还因为我确实在一念之间对群体性集会本身产生了兴趣,想想便觉得好玩儿,在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狂欢时,或许我们也能改变天性,立即汇入欢快的大流。
刚立过秋,傍晚的空气已有凉意,可陈安边走边不停出汗,他一边擦汗一边略带歉意地笑着,仿佛他无法控制的那些汗液侵犯到我似的。我看着现在的陈安,努力思考我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呢?没有答案。我只好把那种莫名的、持久的单恋归结为孤独,以及受了当时所读的书、所听的音乐、所看的电影的蛊惑,希望在盲目的青春黑洞中找到一束永恒的光。
“你怎么走路都不看车?”过马路的时候陈安拉住了我,他应该感觉到我有些走神,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想起有一年学校校庆,一个很出名的乐队还被请来了你记得吗?”陈安愣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对此事显然没有太多的印象。我又提醒他一些细节,无用。他甚至觉得是我记错了,而在他的坚持之下,我也开始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回事,从来没来过一个乐队,我也从来不曾在一个星光熠熠的晚上因为音乐和激情忘乎所以地兴奋得流泪。
我们走到排着长队的安检口,大多数人都是游客,借此机会可以免费参观这座久负盛名的景点。还有一些人明显是某个街道办事处或单位组织过来的,统一穿着印有广告的廉价T恤,戴着一模一样的蓝色鸭舌帽。我和陈安跟着人群往前缓慢挪动,很快就听见从运动场里传出来的音乐,人群在那种激昂的节奏下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可容纳八万人的体育馆内坐满了人,坐席上无数把小扇子呼闪闪的晃动着,天气毕竟还有点热,大家都在用手中的传单或门票扇风,千万人共同的动作制造着一个特别壮观的景象。中央的草坪上准备表演的演员们已经列好了队,因为离得远,看不清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只看见他们鲜艳的演出服在射灯的照耀下散发着不真实的光芒。头顶的摄像机在环形滑轨上往来穿梭,还有由无数白色氢气球组成的一团团云朵,呈现着一种工业田园的氛围。
没等我和陈安找到座位坐下,一长串的开幕词从不知哪个方向发出。接着草坪上的人舞动起来。我们看不到演员的面目,演员们也更不可能看得见我们,整场活动都不是一对一的关系,而是多对多——所有的观众对着所有的演员。我忽然有点伤感,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为了能够见到陈安,我总是提前算好时间,偷偷溜进他踢球的操场,悄悄躲在看台上一个偏僻的角落,有时我也看不清他,只是知道他就在场上。那样的时间里,我们确实是在同一个空间,可事实上我们有关联吗?虽然我还能记得他最喜欢穿黄色的足球短袜。
如果非要说具体交汇的时刻,也是有过的。大二或大三时我曾得到一张民谣唱片,有天在路上我远远看见陈安走过来,我叫住他非要让他戴上我的耳机,他错愕地看了我一下,表情接近收到我送的腊八粥的那一刻。我滔滔不绝地对他说我有多喜欢其中那些充满失落梦想和年轻爱情的歌,告诉他我有多喜欢其中哪一段的配乐。陈安点了点头,说,“嗯,挺好的。”但他很可能完全没听清楚我所说的话。事后我想自己真是疯了,有什么理由我很喜欢吃西红柿,就要恨不得所有人都喜欢吃西红柿呢?我自以为是地把陈安当做同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对爱的认知等同于对陈安的想象,想象他精神世界中所有轨迹和我的都必将重合。
演出快结束的时候,整个体育场都沸腾起来。一场狂欢落幕的时候,所有人都极力在呼喊,仿佛要拼尽力气抓住些什么。面对比多年前的校庆更宏大的场面,我感到失落起来,陈安就在我身边,正是我曾经幻想过的样子,他还是原来的他,可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远走了。我们像一个麻花被分成了两段,又像两个完全独立的麻花,跟随着意犹未尽的队列往外走,草坪上的白色气球已被放飞,升高到星星那么大小的位置,等来到体育场外面,暮色已经合拢,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如同喝醉的酒徒忽然清醒了一般,内心的热情也如同啤酒杯上浮起的那层泡沫一样快速地消退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还能去你的鼹鼠屋吗?”
“当然,随时。”
但我们又三年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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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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